每日經(jīng)濟新聞 2020-07-20 22:09:16
問桂道圩漫決后,僅僅兩個多小時,洪水就填滿了道汊村千畝良田。9天后,村里的洪水正逐漸退去,如今村支書曹常金最擔心的是,村民們何時能種上晚稻。“生活還要過,希望今年接下來的日子能風調(diào)雨順吧?!?/p>
每經(jīng)記者 鄭潔 每經(jīng)編輯 魏官紅
9天后,村里的洪水一寸一寸地退下去了。7月18日,曹常金照舊去問桂道圩上巡堤,看到圩子兩邊的水位又低了一些,他也多了一些安心。
曹常金是道汊村的村支書,道汊村位于江西省鄱陽縣,臨近問桂道圩。7月8日,一場百年難遇的洪水把問桂道圩沖開了一條127米的口子。隨后,洪水涌進了問桂道圩附近的幾個村子,雖然道汊村位置相對靠里,但從漫決到水淹至村里也就兩個多小時,在這兩個多小時里,洪水填滿了千畝良田。
問桂道圩附近千畝良田被淹 圖片來源:每經(jīng)記者 鄭潔 攝
漫決那一刻,曹常金正好在問桂道圩旁處理一處泡泉。作為世代生活在鄱陽湖邊上的村干部,他完整地經(jīng)歷了這次抗洪的預(yù)警、搶險、漫決、轉(zhuǎn)移、救援、消殺的全過程。行洪后,村里的兩條路都被淹了,為了不讓道汊村成為“孤島”,村委會決定再修一條能通車的路。一天半后的7月11日,這條路修好了。
從7月8日到現(xiàn)在,曹常金每晚睡不到4個小時,而這種生活也許會持續(xù)下去。他現(xiàn)在最擔心的是,水位什么時候能徹底退下去,鄱陽湖的水位不下警戒線,村里的洪水就無處可排,排不了洪水就種不了晚稻。
鄱陽縣是江西省生產(chǎn)糧食的大縣,由于7月的這場洪水,早稻還沒收就被淹了,若再淹段時間,晚稻也種不了。對曹常金來說,那時候也許會迎來更大的考驗。
以下為曹常金自述,由《每日經(jīng)濟新聞》記者記錄整理。
7月4日,鄱陽湖水位超警,從這天開始,四級應(yīng)急響應(yīng)啟動,我和十幾位村干部開始分批帶著村民巡堤,5人一組,每組兩位村干部,分三班,每隔兩小時巡查一次。后來,雨越下越大,巡查的頻率也越來越高,我們在圩堤上搭了帳篷,日夜堅守。
怎么巡堤?我們有個口訣是46553,這里有張紙給你了解。我們生活在圩子旁邊的人,對于巡堤是有經(jīng)驗的。巡堤時要注意背水坡等容易被忽視的地方,還要用手撥開草叢摸探,看有沒有泡泉。
巡堤查險要訣 圖片來源:每經(jīng)記者 鄭潔 攝
泡泉是江西方言,學(xué)名管涌,是指江水從大堤底部沙土中滲到另一側(cè)田地上,相當于堤壩穿孔涌水。泡泉如果不及時處理,很快會造成潰堤,水壓之下,泥土流失很快,西瓜大的泡泉,半個小時就能把圩堤沖出個大口子。
一直到7月8日凌晨,我們負責的這段圩堤沒有出現(xiàn)任何問題。我剛放心了一些,結(jié)果,7月8日凌晨6點,問題來了,第一個泡泉出現(xiàn)了。我那天一直忙到晚上,記不清處理了多少個泡泉,好像是6個,反正一直在四處“救火”:小一點的泡泉,我們就和村民們一起處理,遇到稍微大一點的,就得給防汛指揮部打電話,讓他們派水利專家現(xiàn)場指導(dǎo)。
問桂道圩下的泡泉 圖片來源:曹常金供圖
7月8日晚上8點左右,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比較大的泡泉,有拳頭那么大。我趕緊給指揮部打電話,他們說馬上過來,讓我們先處理一下。我又打電話給村里讓大家趕緊過來。大概8點十幾分,大家都到了,我們趕緊用塑料編織袋裝上鵝卵石,把泡泉圍起來。
沒干多久,鎮(zhèn)長(鄱陽鎮(zhèn)鎮(zhèn)長)就給我打電話,他第一句話就問我們在哪里,我說在圩子下面處理泡泉,他說,你馬上叫所有人都上來。我當時就感覺不對,趕緊把所有人都叫了上來,這時鎮(zhèn)長才跟我說,問桂道圩漫決了,讓我馬上回去通知大家轉(zhuǎn)移。
我一聽,懵了可能有半分鐘。泡泉年年都有,倒圩(潰堤)從沒聽說過。從小在圩子邊上長大,我覺得我們的圩子堅固得跟腳下的土地一樣,是不會倒的,98年的時候水那么大,我們的圩子也沒倒。那時候不過是漫堤,我還記得當時自己在圩子上抓魚。
當時下著大雨,雨一激,我冷靜了下來,馬上打電話給村里的聯(lián)絡(luò)員,讓他們先通知大家轉(zhuǎn)移。然后我邊往村里趕邊打電話,我得把村里的黨員干部都召集到一起,村干部都在一起,我就放心了。
回到村里布置完工作,最后才想起給我老婆打電話,我給她說情況,她還不信,我都要生氣了她才信,才開始轉(zhuǎn)移家里的東西。
我算是運氣很好的,聽說隔壁村有個司機,拉貨時剛好路過漫決的那段圩子,連車帶人掉進了洪水里,幸好他會水,爬到電線桿上被村里人發(fā)現(xiàn),這才救回了一條命。
回到村子后,我和村干部立刻開始挨家挨戶叫人。農(nóng)村人都睡得早,而且我們村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,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,所以很多人都睡了。
村里漆黑一片,我們分成兩組,一組挨家挨戶敲門叫醒村民,一組幫村民挪東西,讓大家轉(zhuǎn)移。我們村離圩堤的直線距離不到兩公里,我一邊敲村民家的門,水一邊就漫進來了。
我們村一共一千多戶人家,被淹了超過三分之一,轉(zhuǎn)移要不少時間。有的村民不愿意出來,我們要進行勸說,如果勸不動,我就讓他們搬到二樓,等第二天有物資了,我再乘船給他們送吃的。
有的人不走是有原因的,一個是年年行洪,大家司空見慣,覺得這次也不會有多嚴重,而且98年都沒倒圩,這次是誰都想不到的。還有就是很多農(nóng)村人對雞鴨、農(nóng)田、祖屋感情很深,一輩子就造了座房子,舍不得。
我們村有一位村民是肺癌晚期患者,他和他老婆住在村口,自己不太能走路,加上他們家地勢較低,旁邊就是道汊湖,倒圩后洪水沖過來,會先從他們家房子那邊過。7月8日晚上9點左右,我就先去他家里通知,他說沒事,年年有大水,搬到樓上住就行了。我實在勸不動,他就是要看著房子才安心,于是我就幫他們把東西搬到樓上去。
到了7月9日凌晨3點多,他給我打電話說水太大房子要倒,讓我過去把他弄出來。我和民兵營營長趕緊過去,一看,水把他家房子附近的泥都快沖沒了,那時候水已經(jīng)很大了,淹沒了我的膝蓋,也沒有船,我倆手挽手捆綁在一起,從洪水里趟過去。
從水里趟到他們家也就三四十米,但我沒想到水的阻力會那么大,每走一米都很難,走了沒幾米,水就把我倆沖到道汊湖旁邊,幸好邊上有個護欄,不然我們就被沖到湖里去了。這樣來回兩趟,把他和他老婆都背了出來,第二次出來的時候,洪水已經(jīng)沒過了我的腰。
7月8日晚上10點多,鎮(zhèn)里派了國土所的人來增援,這時候我們已經(jīng)敲了一遍門,但我擔心還是有人不知道倒圩了,就又帶上國土所的人搜了一遍。
果然,10點多水都漫上來了,還是有村民睡著了不知情。他是一位80多歲的老人,叫張偉明(化名),平時帶著孫子一起生活。他的兒子兒媳都出去打工了,本來他們在鄱陽縣打工,但今年受疫情影響去了深圳,他女兒已經(jīng)出嫁了,家里就剩下一老一小。張偉明是貧困戶,我經(jīng)常去他家,知道他的作息,我怕其他人以為張偉明家里沒人,漏掉了。
我進去的時候,里面的大門已經(jīng)反鎖了,我想里面肯定有人,于是拼命地敲,敲了兩分鐘才把他敲醒。我說倒圩了,他說不可能吧?我都急死了,說你趕緊帶孫子去你女兒家,他說不,我到樓上去,倒了圩樓上沒事。
在這種情況下,我只能讓他們到樓上去,不能強行把他抬出來。另外,他們家在村子里面,水是漫上來的,房子確實不會塌,待一晚上是沒事的。我就跟他說,那你住一晚上可以,明天一定要跟我們出來。第二天,我打電話問張偉明時,他說女兒女婿把他們接走了,我才放下心。
我們村在1954年的時候被淹過一次,那時候我還沒出生。1998年,洪水也漫過了問桂道圩,但沒決口。我從來沒做過這個,很緊張,反正那一晚上我都沒睡,到處看水位,搜查,轉(zhuǎn)移,救援。
那天晚上是真的黑,就聽到水嘩啦嘩啦地流,雨也沒停,一直在下。
要從道汊村出去有兩條路,一條向南走是縣城,我們叫鄱桂公路,也是我們的滾水壩,已經(jīng)被洪水淹沒了,還有一條通往桂灣村的路,也已經(jīng)被大水沖毀。7月9日,道汊村已經(jīng)沒有路可以進出。
原本進入道汊村的道路被淹 圖片來源:每經(jīng)記者 鄭潔 攝
我們村下轄4個自然村,總共6800多個人,除去2000多名外出務(wù)工人員,還有4000多個人留在村里,他們大多是老人、小孩、病人和殘疾人,還有孕婦,要上學(xué),要看病,要生孩子,沒有路就出不去。
7月9日下午,我在村里看過了,水很深,兩條路上被淹了的部分,深的地方得有幾米,當時天氣預(yù)報是還要下雨,不知道水何時能退,就算水退了,路還得再修,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修好。我感覺這個事難辦,一籌莫展。
沒想到當天深夜,我接到了一個村民的電話,他反映說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條路可以出去,但是得修。我一下子感覺“有戲”,就跟他說,第二天我們一起去看看。
第二天一早,7月10日6點,我跟村里理事會一起過去看,這條路其實是條老路,從道汊村曹家到四十里街的共和村,全長約兩公里,那條路地勢高,20多年沒人走了,大家都忘了還有這條路。
但那條路已經(jīng)年久失修,路面爛糟糟的,都是水,只有幾尺寬,大概就能過個三輪車。村里沒有專業(yè)設(shè)備,我當時沒把握要用多少錢,能不能修出來,也不知道村里人會不會同意。
道路搶修前 圖片來源:道汊村村民曹文紅供圖
回到村委會,我把村干部和一部分村民叫到一起,跟大家說明了情況,我當時的想法是,這條路得修,不修會給全村人的生活造成大麻煩。如果以后出行都靠村民自己劃塑料船,其實很不安全,村里不是每個人都會水,即使水性好,洪水下面你也不知道有什么,萬一后面電通了,安全隱患很大。
而且,我們村跟蓮湖鄉(xiāng)還不一樣,水把所有路都淹了,公共交通不能通行,即使村民劃船出了村,外面也沒有班車可以到縣城,得自己提前叫車。我們到縣城還有十幾公里,有急事會耽誤,日常出行的話,誰又天天叫得起車?何況還需要各種物資,比如停水停電我們就要用煤,這也得從外面運進來。等于如果沒有路能出去,全村幾千人衣食住行都會有問題。
我擔心的主要是花錢,修條路可能得幾十萬元,我們村的公共經(jīng)費不多,這些公共經(jīng)費是用來應(yīng)對全村全年的突發(fā)事件和維修基礎(chǔ)設(shè)施的,后面萬一遇到要用電泵把洪水抽出去排到鄱陽湖里等事情,也得靠這筆錢,我怕修了路今年可能就沒錢了。
沒想到大家都說路必須得修,花多少錢也要修。經(jīng)過大家同意,我們馬上打電話聯(lián)系修路的人,找車找磚石找沙子,從當天中午開始到7月11日下午5點,這條路就修好了,說實話,比我預(yù)想中快了挺多。
道路搶修后 圖片來源:每經(jīng)記者 鄭潔 攝
7月13日晚上,問桂道圩合龍,接下來這5天,每天都是大太陽。我每天起來,看到出太陽就高興,太陽一曬,水位又要降低一點。這幾天,我每天巡堤,看村里被淹沒的房子,水位都在下降。
問桂道圩決口合龍后,如今已能通車 圖片來源:每經(jīng)記者 鄭潔 攝
水位退了,但現(xiàn)在還不是能松懈的時候,越是退水期,圩堤越容易出問題。所以現(xiàn)在還是要每小時都在堤壩上巡堤,如果圩子真出了問題,我們就能第一時間處理。
曹常金在巡堤前換班 圖片來源:每經(jīng)記者 鄭潔 攝
還有一個問題是衛(wèi)生。我們農(nóng)村有句話是,“大災(zāi)之后防有大疫”,就是說古代的時候衛(wèi)生條件不好,大的自然災(zāi)害后容易出現(xiàn)傳染病。
現(xiàn)在衛(wèi)生條件好太多了,大疫我覺得不太可能發(fā)生,但現(xiàn)在畢竟還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,突發(fā)的洪水,讓大家聚集到一起生活,這種時候很容易顧不上抗疫工作,防疫工作很可能掉以輕心。
比如鄱陽湖流域,一直有血吸蟲病的問題,這么多年想盡了辦法防治,這次大洪水后,這個問題就得特別注意。所以,這兩天除了給村子爭取通電、給村民發(fā)放物資、日常巡堤,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消殺。我們村組織了村民輪班,每天開著船出去把水里的綠藻和垃圾撈出來,然后進行大規(guī)模消殺,水退下去的地方我們都要用消毒液噴灑、防蚊滅鼠。
我們村是糧食大村,目前初步統(tǒng)計,這次我們?nèi)灞谎土?99戶,淹沒的農(nóng)田2800余畝。如果一直出太陽,等鄱陽湖的水位下降到警戒線以下,我想政府一定會組織我們用電排把洪水抽出來排到鄱陽湖里,那樣說不定我們能趕上種晚稻,今年就不至于顆粒無收。
倒圩后遭了洪災(zāi),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,生活還要過,希望今年接下來的日子能風調(diào)雨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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